“是,陛下。”刘非拱手答应。
众人按照梁错的舆图往前走,按理来说,舆图在手,合该很好破解才是,只是众人又走了半个时辰,还是无法走出奇门遁甲之术,好几次都走回了原点。
梁错的脸色显然有些不好看,毕竟他如此自负自己的奇门遁甲之术,结果现成打脸,身为一个君王,脸色能好看才新鲜了。
旁人也不敢质疑梁错的舆图,生怕惹怒了梁错不欢心,要知晓,梁错可是个连自己的长兄长嫂都能杀的暴君!
眼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,刘非道:“陛下,可否将舆图交给臣一观?”
梁错死死皱着眉,将舆图交给刘非,刘非看着舆图,一面看一面往前走,因着走得太远,天色又黑了,梁错生怕他消失在阵法之中,连忙跟上去,道:“刘卿,当心一些,别走太……”远。
不等梁错的话说完,嗓音戛然而止,众人的眼前突然开阔,土石、树根瞬间被他们甩在身后,竟是走出来了!
梁错吃惊的看着刘非,道:“刘卿竟深谙奇门遁甲之术?”
若不是刘非带着他们,恐怕大家伙儿还要在这个阵法中,像无头苍蝇一般狂转呢。
刘非却道:“陛下擡举臣了,臣并不懂奇门遁甲之术,只是依照陛下的舆图行路而已。”
梁错一时有些不解,方才他们也是按照自己所画的舆图行路,但照样被困在阵法之中,为何轮到刘非,便自然而然的走了出来?
其实梁错不知,刘非是个心盲症患者,简单来说,刘非不会脑补,而晁青云设下的奇门遁甲,除了阵法之外,还会利用视觉的冲突,制造出一些眼目不易察觉的假象来,自然而然的让深陷其中的人脑补。
巧了,刘非并不会脑补,看了梁错的破解舆图,无论是心中还是脑海,都不会思虑太过,也不会加入主观思想,如此一来,在旁人眼中困难的阵法,在刘非眼中再简单不过。
梁错的舆图,刘非的心盲,简直便是珠联璧合……
*
破旧的茅屋,一盏油灯轻轻的摇曳。
有人站在茅屋的户牖之下,手扶着简陋的窗棂,幽幽的向外凝视。
那人轻声感叹道:“梁错这么快便破解了你的奇门遁甲之术,我真真儿是小看他了。”
那人大抵十七八岁的年纪,或许更是年轻,一袭白衣,透露着文质彬彬,又儒雅清高的姿仪,容长脸面,尖尖的下巴,一双仰月唇似笑而非笑,纤细的腰背挺直,随时随地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佼佼者姿态。
晁青云从内走出来,拱手道:“主公。”
白衣男子转过头来,凝视着晁青云,道:“新的话本,写完了?”
晁青云将一册话本递过去,道:“回侯爷的话,正是。”
那白衣男子,晁青云口中的“主公”,正是梁错的侄子——曲陵侯梁翕之!
梁翕之随手翻了翻话本,似乎对此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,道:“市井果然喜欢这等风花雪月的密事,如今整个丹阳城,怕是都听说了,太宰刘非与孤关系匪浅,甚好……甚好呐。”
梁翕之再次看向窗外,幽幽的道:“再过不了多久,梁错便会对刘非起疑,孤便自然而然的,将刘非这个太宰,拉拢到孤的门下,梁错啊梁错,孤真想看到你……众叛亲离的那一日!”
他说着,搭在窗棂上的手指用力,指节泛白,沙哑的笑起来:“若不然……干脆将梁错困死在奇门遁甲的阵法中罢?青云,你有这个本事的,对么?杀了他,博取我的欢心……”
晁青云还是那样一张寡淡的表情,他好似随时随地都不欢心,秉性薄凉,除了财币,对甚么都不上心。
晁青云淡淡的道:“如今大梁与北燕出兵伐赵在即,贸然杀死梁错,只会令大梁动荡,最后受苦的,只会是百姓,这难道是主公想要看到的么?”
嘭!!
梁翕之狠狠砸了一下窗棂,呵斥道:“那我要如何?!等?!又是等!每次你都叫我等!我要等到何时,才能看到梁错惨死在我面前的场面?!我要等到何时,才能告慰我君父君母的在天之灵!!!”
面对梁翕之的嘶声力竭,晁青云还是那副寡淡的表情,甚至眼眸都不眨一下,道:“等,请主公集势静候,引导民间舆论只是第一步,大梁与北燕伐赵在即,主公手中握着大梁唯一精锐的舟师,想一口吞下南赵,梁错必定派出舟师作战,届时……才是主公的机运。”
晁青云拱起手来,道:“主公筹谋多年,还请主公勿要意气用事,徐徐图之。”
梁翕之深深的吸了两口气,又慢慢的叹出,道:“好,孤等得。”
他说罢,转过身来,手臂仿佛柔若无骨的水蛇,一点点爬上晁青云的前襟,一把拉住他的衣领,将人拽到自己面前。
梁翕之的身量比晁青云矮了半头,他微微仰起头来,唇角挂着戏谑的笑容,嗓音暧昧的道:“青云,你不是倾慕于孤么?只要你尽心尽力的为孤办事,等事成之后,梁错喋血之日,孤的身子……便是你的了。”
晁青云的眼神终于产生了波澜,微微眯眼,突然发难,反手握住梁翕之的手腕,嘭一声将人抵在窗棂之上,压下头去,两个人的唇瓣一瞬间险些碰在一起。
梁翕之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,向后抵着脖颈,后背紧紧靠着窗棂,侧着头闭紧眼目,与他方才的游刃有余不同,完全是一副抵触到害怕的表现。
与晁青云寡淡的俊美不同,他滚烫的吐息倾洒在梁翕之的唇畔,晁青云并没有真的吻下去,稍微侧头,来到梁翕之的耳边,沙哑冷漠的道:“主公分明不谙此道,又何必招惹晁某?晁某为主公尽忠,并不图索取,请主公自重。”
*
梁错与刘非来到茅草屋时,舍中点着孤独的灯火,晁青云形单影只的坐在案几前,正在绘图。
梁错冷笑道:“晁青云。”
罢了,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男子,四次落榜,便是足足十六栽,晁青云年过三十,正如刘非所言,寡淡的仿佛一卷宣纸。
梁错心想,也不过如此,相貌还算俊美,说得过去,但与朕比起来,实在差得太远,不可同日而语。
“听说,”梁错道:“你拒绝了千秋宴的邀请?”
晁青云拱手道:“回陛下的话,草民的确拒绝过。”
梁错有些吃惊,道:“你知朕的身份?”
晁青云不紧不慢的道:“草民尝听人说,真命天子周身常有龙气缠绕,陛下与众不同,草民即使没生慧眼,亦能察觉得到。”
梁错忍不住笑了一声,道:“日前刘卿回禀于朕,说你是清高之徒,如今这么看来……”也不如何清高,拍马屁的话,倒是一套一套的。
晁青云自嘲一笑,道:“倘或草民提早十年见到陛下,兴许还是个清高之徒,但一个清高之徒,是无法在市井讨生活十年的,草民日常书写字画为生,只要肯出钱,甚么活计都接,又如何配得上清高二字呢?”
梁错本以为晁青云是个硬骨头,如今一看,这个晁青云故意驳了自己的请柬,或许只是想要引自己前来罢了。
梁错道:“如今朕亲自邀你参加千秋宴,晁青云,你可愿给朕这个颜面?”
晁青云跪在地上,道:“陛下洪恩,草民不敢托大,自然愿意赴宴。”
梁错本是一肚子的气性,没成想被这个晁青云说了两句,竟安抚了不少,道:“即使如此,请柬你便收着罢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晁青云双手恭敬的接过请柬。
梁错又道:“是了,之前那个话本,是谁出钱令你撰写的?”
晁青云再次拜下,道:“不瞒陛下,此人官话并不流利,草民生在曲陵,与南赵一河之隔,常听南人商贾言谈,只觉此人似是南赵之人。”
梁错眯眼道:“你说出财币让你撰写话本的,兴许是南赵人?”
晁青云道:“草民不敢肯定,只是怀疑,还请陛下明鉴。”
燕然已然回到了北燕,等他稳定北燕局势之后,便会与北梁一起出兵伐赵,这个时候南赵若是想要耍手段,也在情理之中。
梁错道:“南赵编排刘卿与曲陵侯,难不成是为了离间?”
晁青云垂首道:“南赵临水,虽兵力并不强壮,但舟师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手的军队,而我大梁恰恰薄弱在舟师之上,唯独曲陵舟师可以一战,若南赵有意离间陛下与曲陵侯,的确在情理之中。”
梁错这些日子也在考虑,与南赵一战,到底要不要启用曲陵侯。他与梁翕之虽然是叔侄干系,但隔阂芥蒂颇深,其中都是误会,偏偏梁翕之对此误会深信不疑。
若不启用曲陵侯,这一战或生险阻,但若启用曲陵侯,谁知曲陵侯会不会暗生反叛之心,借着举兵倒转矛头?
梁错陷入了沉思之中,罢了道:“是了,青云先生别忘了来赴宴。”
说罢,转头对刘非道:“时辰不早了,刘卿随朕回宫罢。”
二人离开破茅屋,登上辒辌车,梁错遥遥的回头看了一眼,道:“刘卿,你觉得方才晁青云的话,有几分当真,有几分是假?”
刘非挑了挑眉,道:“南人的确狡诈,但……臣以为,南人没有这般聪敏。”
梁错与刘非对视了一眼,如有所指的道:“刘卿倒是说到朕的心坎儿里了,依朕看,还是这个晁青云聪敏,可惜……他犯在朕的手里了。”
梁错说着,宽大的手掌狠狠一收,发出一声愉悦的轻笑。
*
千秋宴,百官朝贺,诸侯朝奉,丹阳城三千名士赴宴,大梁才俊齐聚一堂。
升平苑张灯结彩,烛火冲天,将繁华奢贵的燕饮大殿,映照的灯火通明,这日是丹阳城除了腊祭之外,最大的庆典之一。
梁错在群臣的山呼赞颂之中,阔步走入升平苑。
“恭祝陛下万年——”
“恭祝大梁万年——”
梁错走入燕饮大殿,一眼便看到诸侯席位上,曲陵侯的位置空悬,俊美的笑容微微有些凝固,但也只是一瞬,很快恢复了一国之君端雅大方的笑容,走到最上首,展袖坐下。
梁错朗声道:“今日虽是千秋之日,朕却不想过于铺张,诸臣……”
他的话说到此处,有人突然又笑又哭的走入燕饮大殿。
“小叔!”
“小叔,侄儿来晚了!”
“侄儿来晚了,陛下不会怪罪侄儿罢?”
众人均惊讶于来者的嚣张,纷纷侧目看去,只见一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,吊儿郎当的走入升平苑中,分明嬉皮笑脸,却按着一袭白衣。
白袍、白衫、白靴、白鲛革带、白羽蹀躞,甚至头上还戴着一条惨白的抹额,仿佛披麻戴孝!
“这是谁?不要命了?!”
“陛下寿辰的日子,他竟穿了一身白?这不是来砸场的是甚么?”
“嘘——!曲陵侯,你识不得了?”
“甚么?曲陵侯……”
梁错瞬间眯起眼目,唇角下压,一双剑眉压着狼目,额角青筋微微凸起,双手攥拳,克制着暴怒的脾性。
“原是翕之。”梁错沙哑的道:“你多年未入京,朕险些认不得你了。”
“是么?”梁翕之一笑:“可翕之,永世不敢忘怀陛下!”
众人大气不敢喘一下,一个个噤若寒蝉,看着梁错与梁翕之剑拔弩张的气氛,生怕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。
梁错忍耐再三,依着他的秉性,本不该由着梁翕之蹬鼻子上脸,但一想到今日是长兄长嫂的忌日,一想到长兄长嫂为了护自己而死,梁错心窍里便有说不出的情愫在滋生,仿佛滚烫的热油,反复煎熬。
梁错深吸了一口气,沙哑的道:“既然人都到齐了,开席罢。”
“开席——”
丝竹之音靡靡而起,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,一切仿佛回归了正常,陷入歌舞升平的盛世之中……
“这个梁翕之!”屠怀佳愤愤不平的道:“多年不入京,一回来就找茬儿,穿一身白是怎么回事?”
屠怀佳叨念着:“也不知陛下如何了?每年这个时候,陛下心里都很难过,只是从不对旁人说起,唉——”
刘非听他提起梁错,下意识擡头去看,上首的位置空置着,梁错不知何时起身离开了主席,或许是去更衣了。
刘非挑了挑眉,燕饮实在无趣,无非是听曲儿、听曲儿、听曲儿,干脆也起身离开,准备出去透透气。
临走之时还听到屠怀佳的抱怨声,看得出来,屠氏小衙内的身份虽是假的,但屠怀佳与梁错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干系,加之屠怀佳十足重情重义,很是担心梁错。
屠怀信听着弟弟喋喋不休的言辞,突然低下头来,精准的吻住屠怀佳的唇舌。
“唔!”屠怀佳睁大眼目,一脸不可置信,吓得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,左顾右盼的道:“这么多人,哥哥你怎么……”
屠怀信倒是镇定,道:“佳儿你这般关心陛下,哥哥会吃味儿。”
刘非走出燕饮大殿,一个人来到升平苑的湖边透气,临水而立,一股夜风吹来,驱散了多日来的潮湿闷热。
随着那夜风,影影绰绰,若有似无,好似是……
哭声?
刘非歪头看去,黑暗的夜色深处,偏僻的湖中小亭,的确有一抹黑影,形单影只的靠着栏杆,那鬼夜哭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,一阵阵飘来。
刘非好奇的走过去,待得近了,那黑影似乎十足警戒,猛地回过头来,戒备的低喝:“谁在哪里!”
刘非探头道:“陛下?”
鬼夜哭一般的黑影,竟是梁错!
梁错离开了燕饮,并不是更衣,而是一个人来到了湖中小亭,脚边散落着七八个酒壶,身为千秋宴的寿星,梁错竟一个人躲在此处喝闷酒。
不止如此,借着暗淡的月色仔细一看,梁错的眼眶微微发红,平日里阴鸷的狼目柔和了不少,蒙着一层微醺的雾霭,高耸的驼峰鼻亦透着微微的红润,说是小鹿似有些违和不妥,但莫名……
可爱?
梁错一愣,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刘非,掩耳盗铃一般下意识用袖袍擦了擦自己的眼角,咳嗽了一声,道:“燕饮太闷,刘卿也是来散心的?”
刘非不给梁错岔开话题的机会,道:“陛下……你哭了?”
梁错:“……朕没有。”
刘非眨了眨眼眸,清冷的眸光微微转动,心想:一国之君哭起来,原来这么好看,莫名想看他哭得更凶。
梁错:“……”刘非的眼神,有些古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