混乱的喜宴快速的平静下来,犹如暴雨之后的安宁。
梁错负手而立,道:“屠怀信,屠怀佳。”
二人赶紧应声跪下,道:“臣在。”
梁错道:“今日你二人有功,又是新婚之喜,朕……便不打扰了。”
屠怀信听到此话,一阵欣喜,擡起头来道:“陛下?”
梁错道:“朕从来赏罚分明,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。”
梁错虽没明说,但话里话外承认了屠怀信和屠怀佳,也不再阻挠他们。
“谢陛下!”屠怀信感激的拜在地上。
屠怀佳还有些怔愣,屠怀信拽了拽他,让他跪下来谢恩,屠怀佳这才跪下来:“谢陛下恩典。”
婚宴本就不是真的,梁错离开之后,宾客们心有余悸,也纷纷离开,一时间偌大的将军府冷清下来。
屠怀佳站在空旷的大堂之中,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,突觉背后一热,已然被屠怀信抱住。
屠怀信轻轻亲吻着他的脖颈与耳垂,仿佛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,道:“佳儿。”
屠怀佳似乎很怕痒,缩了缩脖颈,道:“哥哥,好痒啊……”
屠怀信心头一震,被他说的吐息粗重起来,干脆一把将屠怀佳打横抱起。
“啊!哥哥……”屠怀佳大吃一惊,怕自己掉下去,连忙搂住屠怀信的脖颈,这举动又十足羞耻,一时间僵硬的不知如何是好。
屠怀信轻笑一声,道:“佳儿,哥哥带你入洞房。”
*
梁错离开将军府,道:“刘卿,你随朕去圄犴一趟。”
二人入了丹阳宫,径直往关押燕然的圄犴而去。
丹阳宫的圄犴一时间满满当当的,毕竟北燕和南赵的伏兵全都被关在这里,梁错并没有理会南赵人,一直往里走去,站定在燕然的牢房门口。
燕然被关在最里面,他的隔壁便是大司马祁湛。
刘非跟着走进来,祁湛一眼便看到了他,似乎想要起身,但因着梁错就在身边,祁湛硬生生止住了动作。
隔着牢房栅栏,梁错目光顽味的审视着燕然,道:“燕主真是好气魄,坐牢都如此的……与众不同。”
梁错显然是骂人不带脏字,燕然撩起眼皮,冷漠的看了他一眼,没有说话。
梁错并不觉得冷场,继续笑道:“其实朕仔细的想了想,燕主真真儿是个可怜之人,所有的谋算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,竟还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,朕当真有些子同情你了。”
燕然终于擡起头来,沙哑的道:“说够了没有?!说够了便滚!”
梁错不怒反笑:“自然还未说够。”
刘非:“……”陛下好像一只欠揍的大狗子。
梁错道:“燕主恼羞成怒了?难道朕说的不对?燕主为何如此动怒,又不是朕背叛与你,哦是了,朕不过是个敌对的外人,燕太宰才是燕主的臂膀之臣,如今燕太宰在燕主你的背后捅了一刀,这可比敌人捅了一刀,还要疼痛,痛不欲生,对么?”
燕然双手攥拳,突然冲到栅栏边,哐哐的砸着牢门,呵斥道:“梁错!!你到底要如何?!你今日前来,便是羞辱于我的么!?”
梁错一笑:“自然不是,朕日理万机,还有许多政务需要繁忙,怎么可能如此清闲来羞辱你?”
刘非:“……”就是故意的。
梁错掸了掸自己的袖袍,道:“朕……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。”
“呵呵!”燕然冷笑:“帮我?”
梁错道:“正是如此,燕主便如此甘心么?朕可以帮你……与其你我鹬蚌相争,让南赵渔翁得利,不如你我合力。朕助你回北燕,铲除燕太宰,夺回属于你的燕主之位,你我一同发兵南下,将南赵尽收囊中。”
燕然眯了眯眼目,似乎在快速的思索,沙哑的道:“你……要助我回北燕?你会有这么好心?”
梁错无所谓的道:“北燕兵马强大,梁燕相争三朝,如今也没有个胜负之分,若是你我打起来,必然是两败俱伤,百姓屠戮,与其与你北燕斗个你死我活,不如我们联手,一起吞下南赵。”
北梁的兵力的确足够碾压南赵,但是吞并南赵是需要付出代价的,兵力人力暂且不说,还要提防北燕的背后偷袭,因此南赵这些年一直在挑拨离间之中夹缝生存。
梁错又道:“南人狡诈,阴奉阳违,今日挑拨我大梁,明日撺掇你北燕,难道燕主便不恨么?只要你肯点头,你我便合纵出兵,让南赵在无法做那墙头之草,招摇过市。”
燕然抿了抿嘴唇,若是没有今日之事,或许燕然并不能下狠心对抗南赵,但今日南赵和燕太宰联手,背刺燕然,将燕然的自尊心碾在脚下,燕然心中的愤恨已然达到了顶点,已经超过与北梁的过节。
梁错催促道:“如何?”
燕然深吸了两口,沙哑的开口:“你当真愿意助我回燕?”
梁错笑道:“自然,燕太宰虽把持朝政多年,但你才是北燕的宗室正统,名正言顺,有了朕的助力,你若想回朝,谁也拦不住你。”
燕然道:“条件呢?”
梁错眯起眼目,仿佛一头精于谋算的野狼,幽幽的道:“攻打南赵的粮草,由燕主屯备。”
燕然一口气梗在喉咙里,道:“你这是狮子大开口!”
南赵的兵力虽然是最弱的,但是经济实力强大,城门厚重,易守难攻,加之还有赵河环绕,想要彻底拿下,必然是个持久战,损兵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是——烧钱!
梁错狮子大开口,让北燕提供粮草,这无异于烧北燕的财币。
梁错却道:“听起来很合算不是么?毕竟朕会助燕主回朝,想要一雪前耻,重新找回一国之君的颜面,花些小钱也是值得的,对么?”
燕然的吐息更加粗重,狠狠瞪着梁错,却没有立刻开口拒绝。
因着梁错说得对,他是君主,燕然也是君主,梁错很了解作为一个君主,颜面有多重要。
刘非站在一旁,观察着梁错与燕然,很显然,梁错占据了绝对性的上风,这一场根本不是谈判,简直便是羞辱,可偏偏燕然无力反驳。
刘非挑了挑眉,突然觉得……咄咄逼人的梁错,锋芒毕露,仿佛是一把锐利的宝刀。
关键这把宝刀,胸还大……
嗯,有点好看。
燕然沉默了良久,这一次梁错没有再催促他,而是静静的等着,似乎很有耐心。
“好……”燕然终于开口了,道:“朕……答允你。”
这一切似乎都在梁错的意料之中,侧头对刘非道:“刘卿,草拟一册盟约。”
刘非拱手道:“是,陛下。”
刘非带着大行署的人草拟了一份盟约,将梁错派兵助力燕然回国,燕然同意出粮草,一同攻打南赵的条款全部写在了里面,双方签订,盖上印信。
燕然急于回国扳倒燕太宰,签订盟约之后,是一日也不肯耽搁,马不停蹄的准备回燕。
这日便是燕然与燕国使团回国的日子。
梁错派出的兵马浩浩荡荡,护送着燕然的使团,一行人等在丹阳城大门口,准备接受大梁的践行。
燕然坐在马背之上,眯着眼目,幽幽的凝视着这座宏大的北梁都城,这一趟出使,燕然本是胜券在握,没成想竟被最信任的燕太宰出卖。
燕然面色凝重,心窍沸腾翻滚,沙哑的开口道:“祁湛。”
祁湛策马而来,道:“陛下,可是有甚么吩咐?”
燕然轻声道:“大冢宰已然背叛与朕,那你呢?你会背叛朕么?”
祁湛目光一凛,下意识屏住吐息,张了张口,还未来得及说话,便听到有人通传,北梁天官大冢宰刘非到了。
刘非驱马而来,道:“燕主,外臣为您践行。”
梁错今日并没有来亲自践行,毕竟在梁错心中,燕然与自己并非一个级别,如今燕然有求于自己,自然不配让自己为他送行。
刘非拱手道:“外臣预祝燕主,旗开得胜。”
燕然道:“谢梁太宰吉言。”
刘非目光扫视,盯在祁湛身上,道:“燕主,不知外臣可否与燕司马,私下说几句话?”
燕然眼中划过一丝疑惑,但还是点点头。
祁湛随着刘非来到一侧,谨慎的低声道:“殿下。”
刘非平静的道:“今日你离开丹阳城,或许我们这辈子不复相见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祁湛嗓音有些发堵,不由道:“殿下便没有想过,要做大燕的一国之君?毕竟……您才是宗室正统!”
刘非微微摇头,语气中没有一丝留恋,道:“我在这里过得很好,暂时不想离开,万望你能守口如瓶,不要透露我的身份。”
祁湛似乎有些不甘心,紧紧攥着掌心,但还是道:“是,既然是殿下的决定,卑将定替殿下守口如瓶,决计不令旁人知晓分毫。”
刘非拱起手道:“保重。”
说罢,转身离开,跨上马背,回宫复命去了。
祁湛怔怔的望着刘非的背影出神,连燕然走过来都不知情。
“祁湛?”燕然道:“刘非与你说了甚么?”
祁湛这才回过神来,搪塞道:“回禀陛下,太宰只是叮嘱卑将,遵守盟约,等大燕稳定之后,出兵一同伐赵。”
燕然微微蹙眉,显然这个答案他并不满意,但燕然没有继续追问,而是幽幽的道:“祁湛,你不会背叛于朕,对么?”
*
刘非送走北燕使团,回宫前去复命。
梁错心情甚好,恐怕是最近几个月以来,心情最好的一日。
梁错挑眉道:“北燕使团走了?”
刘非拱手道:“回陛下的话,是。”
梁错又问:“祁湛也走了?”
刘非一阵奇怪,祁湛是燕国大司马,自然跟着北燕使团走了,难不成还能留下来?
刘非还是拱手道:“回陛下的话,是。”
很明显,梁错的心情更好了,心中幽幽的想着,那个总是用异样眼神偷偷盯着刘非出神的北燕大司马,终于走了,当真不是朕心怀偏见,总觉得那个祁湛的眼神——不干不净。
梁错道:“走得好。”
刘非:“……?”
“咳……”梁错收敛了满意的笑容,道:“下个月是朕的寿辰,千秋宴一事,便交给刘卿来置办了。”
千秋宴便是梁错的生辰宴,每年国君过生辰,都会普天同庆,大赦天下,北梁的公侯会从各地入京朝拜,依附于北梁的边陲小国也会派遣使者朝贺,总之,千秋宴的规格非比寻常。
刘非拱手道:“是,臣敬诺。”
千秋宴在即,政事堂跟着忙碌了起来。
大行署的大行令将一份名册恭敬的呈给刘非,道:“大冢宰请过目,这是此次进京朝贡的公侯名单。”
他似乎有些迟疑,补充了一句:“这……曲陵侯的名录,也在其中。”
刘非微微蹙眉:“曲陵侯?”
大行令尴尬的道:“正是,曲陵侯每年都不会参加千秋宴,只是今年……今年曲陵侯上书说……说……”
刘非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大行令更是尴尬的道:“曲陵侯说,想要入京祭拜老侯爷。”
怪不得大行令面色如此尴尬,言辞支支吾吾期期艾艾,旁人为天子贺寿,他要进京祭拜过世的父母,岂不是晦气?
而大行令口中晦气的曲陵侯,正是梁错之前感染“疫病”之时,提起的长兄长嫂之子——曲陵侯梁翕之。
北梁先皇驾崩,老宰相为了清除异己,杀死梁错的长兄长嫂,扶持梁错上位,对外还声称是梁错为了即位,心狠手辣弑兄杀嫂,掩埋了一切证据,令梁错成为一个人人惧怕的暴君。
这件事情仿佛一根毒刺,一直深深扎在梁错心中,亦扎在梁错的侄子梁翕之心中。
长兄的年纪比梁错大很多,梁翕之的年岁只比梁错小一点,几乎算是同龄,按照梁错“暴虐”的秉性来说,梁错合该斩草除根,杀了梁翕之堵住悠悠众口,然而梁错最后也没狠下心杀了梁翕之,只是将他封在偏僻的曲陵。
曲陵侯梁翕之自从离开丹阳,从未入京过一步,今年竟一反常态,想要入京参加千秋宴,甚至声称入京祭拜过世的父母。
大行令道:“太宰您看,这……该如何是好?”
刘非道:“陛下可有示下?”
大行令该摇头道:“陛下甚么也没说。”
“即是如此,”刘非道:“为人子女,祭祀扫墓本是寻常,不必阻拦曲陵侯入京。”
“是,下臣敬诺。”
*
“陛下!陛下!”
屠怀佳风风火火的跑进路寝殿,面容焦急,手中还拿捏着甚么。
屠怀信身为丹阳宫卫尉,正在一旁戍卫,蹙眉道:“佳儿,不得无礼!”
屠怀佳擦了擦热汗,道:“陛下!十万火急啊!”
梁错放下朱批,挑眉道:“十万火急?难不成是南赵打来了?”
屠怀佳摇摇头,道:“比那个还要急!”
他将手中的物件儿递给梁错看,道:“陛下,快看!”
梁错好奇的看过去,是一卷书册,装订的很是朴素,但封皮花里胡哨,显然是市井流传的话本。
话本的题目赫然唤作——大冢宰风流二三事。
屠怀佳道:“陛下,这里面写的大冢宰,没有点名道姓,与太宰的姓名完全不一,但摆明了是用太宰做原型,您看看,这一上来退婚,不正说的是太宰与那个不要脸的徐子期么?”
梁错蹙了蹙眉,随手拿起来翻看,的确,里面的太宰是化名,但一上来便是退婚桥段,无论是故事情节,还是外貌描写,都与刘非一模一样。
屠怀佳又道:“还有,后面还有更过分的!这上面写道,其实太宰突然退婚休夫,是因着心中藏了一个人,为了心窍之中的那个人,才幡然悔婚!”
心中藏了一个人?梁错听到这里,不由得对号入座起来,难道新婚之夜朕与刘非春风一度之后,刘非心中一直藏着朕,所以才将徐子期休弃。
一想到这个可能性,梁错的唇角竟有些子压不住的上翘。
哪知屠怀佳道:“话本里太宰心中惦念之人,在赵国做过质子,太宰又是赵国的降臣,说他们二人在南赵暗生情愫,早已互许终身,定下山盟海誓之约,有鼻子有眼的!”
话本中的南赵,用赵国来代替,在众人眼中,刘非的确是南赵的降臣,但梁错从未在南赵做过质子。然的确有一人,曾经在南赵做质子。
那个人,便是梁错的侄子——梁翕之!
屠怀佳气愤的道:“曲陵侯入京在即,市井突然出现这样的话本,绝对是梁翕之那小子搞的鬼!”
屠怀佳可是在丹阳中长大的小衙内,他识得曲陵侯梁翕之,小时候还曾一起在学宫同窗,但很明显,屠怀佳与梁翕之秉性不和。
梁错眯了眯眼目,一副大度的口吻,道:“都是市井的话本,不过坊间儿戏,做不得数,你又何必如此较真儿呢?”
屠怀佳使劲翻了两下话本,摊开其中一页,道:“陛下!这里面,还有太宰和那个朱砂痣的……的……床笫之欢描写呢!”
果然入目都是“炙热”“主动”“呻*吟”“太宰隐忍呜咽”等等字眼!
嘭!
梁错一拍案几,阴沉着俊美面容,冷声道:“都是甚么肮脏的东西,简直有辱斯文,成何体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