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非眯了眯眼目,果然如同梦境中一模一样,若是照着梦境发展下去……
刘非擡起手来,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位置,那里分明没有伤口,却隐隐的有些作痛。
“找!”梁错震怒道:“连一个不会武艺的俘虏都看不住,朕要你们何用!”
“是!是!”士兵们赶紧停下辎车,沿着赵清欢逃跑的方向去寻找,只是找了许久,夜幕彻底降临,山谷中漆黑一片,更是难以寻找赵清欢的踪迹。
“陛下。”赵舒行走了过来,拱手道:“此处山谷地势复杂,臣倒是了解一二。”
梁错看向赵舒行,道:“你?”
赵舒行点点头,道:“赵河附近的地势,即使不需要舆图与海图,臣都聊熟于胸,也包括此处山脉。”
赵舒行指了指山势,道:“赵清欢逃跑,无非想要回到赵都,这个方向通往赵都,将士们沿着这个方向搜捕,并没有甚么不对,然……陛下有所不知,前方地势崎岖,陡峭无比,大多是直上直下的断崖,平日里尚且难行,更不要说是暴雨之下,赵清欢不会武艺,绝不可能顺着这条路逃跑。”
梁错蹙眉道:“那按照你的意思,需往何处搜寻?”
赵舒行指了指身后的方向,与大部队搜索的方向截然相反,道:“向北虽与赵都的方向背道而驰,但北面有一条平缓小路,曲折之后便会出山,离开山路便可接上大路,赵清欢孤身一人,如今最要紧的是搬得救兵,大路之上便是南赵官驿,自然有救兵。”
梁错眯起眼目思索,赵舒行十足了解南赵的地势,那些舆图和海图他也看过,都是赵舒行亲手所绘。
但梁错生性多疑,赵舒行堪堪归顺,说白了,梁错并不信他,但若赵舒行所言非虚,等到赵清欢出了山路,上了大路,便再难抓捕。
“好,”梁错道:“朕信你一次。”
说罢,对身边的老将军道:“兵分两路,派遣一队给北宁侯,向北搜索。”
梁错虽口上说相信赵舒行,但其实留了一个心眼,下了双保险,让老将军继续往南搜索,让赵舒行领一队人马向北搜索,如此一来,两面都不耽误。
刘非从辎车中下来,道:“臣与北宁侯一道,往北搜索。”
梁错心头一梗,险些酸炸了,刘非竟是如此相信赵舒行说的话不成?
其实刘非不是相信赵舒行说的话,而是相信预示之梦,梦境从来不会出错。在梦境之中,便是向北搜索,最后抓到的赵清欢。
当然,也有代价。
代价便是……刘非的性命。
刘非眯了眯眼目,在梦境中自己被赵清欢一剑刺中心窍,当场毙命,这笔账,自然要亲手算一算。
赵舒行看向刘非,点点头道:“太宰,时不我待,立刻出发罢!”
二人领兵便要出发,梁错怎能不跟上去?叮嘱了老将军继续往南搜索,自己也跟着往北而去。
众人一路往北追赶,向北的小路果然平坦不少,雨水淅淅沥沥,渐渐转小,没有了雨水的冲刷,土地上赫然留下了仓皇的足印,分明是发足狂奔的痕迹。
梁错蹙眉道:“这里有足印,果然是往这边跑了。”
于是下令道:“搜!给朕将人抓出来。”
“是,陛下!”
将士们追赶着足印,快速向前搜索,跑了一段之后,赫然发现足印不见了,地上的泥土显然被磨蹭过。
梁错冷笑:“看来这个赵清欢发现自己留下了足迹,故而抹去了印记,分开来找,再派一队人在前面盘查,堵住出山的所有路口。”
“是!”
士兵们快速行动起来,一队人打马飞奔向前,赵清欢没有马匹,还要抹去足迹,又不会武艺,行动不可能那么快,只要堵住了出山的所有路口,赵清欢便是瓮中之鼈,插翅难飞了。
刘非看向梁错,挑了挑眉,梁错不是喜欢赵清欢么?竟对赵清欢如此心狠手辣不留余地?
他转念一想,也对,若是抓住了赵清欢,梁错便可将心仪之人留在身边,不管赵清欢是否愿意,也算是合情合理。
梁错下令完毕,但觉后背麻嗖嗖的,转头一看,正好看到刘非移开目光。
刘非环顾四周,冷清的眼神不由深沉下来,便是这里。赵清欢突然袭击之地,便是这里,与梦境中一般无二。
刘非侧头看向杂草深处,若是他猜的无措,此时此刻赵清欢便藏在杂草的附近。
刘非不着痕迹的从袖袍中抽出一根鱼线,那是方才梦醒之后,刘非便准备好的。
他闲庭信步的往前走了几步,趁着众人不注意,快速矮下身来,将鱼线绷直,拴在两树之间,一旦赵清欢与梦境中一般无二的跑出来行刺刘非,那么必然会经过此地,鱼线纤细却锋利,若没有留心,在昏暗的山谷中毫不起眼。
刘非快速系好鱼线,站起身来拍了拍手,理了理中自己的衣袍,朗声道:“陛下,如今雨已然停了,何必如此费劲搜索,不如放一把火,干脆将这片山谷付之一炬,左右这山谷偏僻,也没有山民居住,若是烧死,也只会烧死赵清欢一人,倒也便宜简单。”
梁错回头去看他,刘非的声音比平日里都洪亮,显然是故意提高语调,梁错是个聪敏之人,他立刻会意,或许赵清欢就在附近,刘非这话是说给他听的?
梁错配合道:“刘卿所言有理,与其劳心劳力的搜寻,还不如放一把火烧个干净。”
刘非仿佛一个实打实的奸臣,微笑道:“陛下说的是呢,南赵的山谷,烧就烧了,等大火过去,说不定便能捡到赵清欢烧焦的尸骨。”
梁错点头道:“来人,取火把。”
梁错与刘非一唱一和,赵舒行目光一动,将火把取来,道:“陛下。”
梁错朗声道:“放火,烧山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
簌簌……
是那熟悉的声音,杂草在动,一切都按照梦境的轨迹发展。
唰——
赵清欢果然从草丛中一跃而起,突然袭来,他显然是想要找个软柿子捏咕,毫不犹豫的冲向刘非。
“啊——!!!”
赵清欢发狠的挟持刘非,就在他即将碰到刘非的一刹那,突然惨叫出声,仿佛承受了莫大的痛苦,身子一歪,狗吃屎的向地上栽去。
便好似……
好似被甚么东西绊了一下,可是昏暗的山谷中,除了杂草与树木,甚么都没有,简直像见了鬼一般。
嘭——!!
赵清欢一头扑在地上,狠狠啃了一嘴泥,脸面挫花了,嘴巴流血了,却顾不得这么多,惨叫哀嚎着抱着自己的脚腕。
“啊——我的脚!我的脚——”
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,定眼一看,地上好大一片血迹,赵清欢的脚腕鲜红无比,像是被锋利的东西划伤了一般,整只脚险些掉下来,嘶叫之声响彻山谷。
吧嗒!
与此同时,一把匕首从赵清欢的身上滚落下来,掉在泥土中。
刘非挑眉看着那把匕首,正是这匕首,在梦境中刺穿了自己的心窍,而如今……赵清欢再没有这个机会了。
梁错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之人,他大步上前,一把护住刘非,将他拉到身后,踹开赵清欢手边的匕首,以免他再次袭击。
不过梁错高看了赵清欢,赵清欢不会武艺,在梦境中也就是仗着自己出其不意,此时的赵清欢疼痛的根本爬不起来,哪里还能再次偷袭人?
梁错紧张的道:“刘非,受伤没有?”
刘非摇摇头,道:“多谢陛下关怀,臣无事。”
的确,赵清欢根本没有碰到刘非的一片衣角,直接被鱼线重伤。
梁错冷声道:“将赵清欢拿下!”
士兵上前,将哀嚎不止的赵清欢押解起来,赵清欢疼痛失血,满头冷汗,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,烂泥一般被抓了起来。
既然已经抓住了赵清欢,这么折腾了一大通,天色也快亮了,梁错扶着刘非上车,便准备赶回曲陵大营。
梁错蹬车之时,步伐顿了一下,回过头去,目光幽幽的看向昏暗之处,准确无误的捕捉到那根断裂的鱼线。
鱼线本没有颜色,但染上了赵清欢的鲜血,断裂的掉在地上,一抹鲜红落入杂草之中,虽然刺目,但实在太过渺小,不易被人察觉。
梁错的眼眸微动,自言自语的道:“……鱼线?”
众人赶回曲陵大营,将俘虏来的兵马全部收押。
赵清欢还在哀嚎,脚腕鲜血淋漓,被押解着一路,便流了一路的血迹。
梁错从辎车上下来,眯眼凝视着赵清欢的脚腕,果然,割伤锋利而平整,的确是鱼线划伤,可山谷中又如何会有鱼线呢?
刘非见梁错蹙眉,一副深思的模样,还以为梁错是心疼了赵清欢,毕竟梁错之前多次向自己强调,他喜欢赵清欢。
刘非淡淡的道:“找个医士给赵清欢止血,别令他死了,不然陛下该心疼了。”
梁错一愣,更是头疼,道:“刘卿,朕……”
梁错刚要解释,刘非却拱手道:“陛下,臣身子疲惫,失礼告退了。”
说完,转身大步离开,不知是不是梁错的错觉,刘非的背影竟有些冷冷的……
北宁侯赵舒行归顺大梁,追随他而来的将士何止千人。
梁错虽对赵舒行有成见,但面子还是要给足的,下令为赵舒行置办一场接风燕饮。
曲陵大营灯火通明,燕饮由晁青云负责,盛大而隆重。
赵舒行换下南赵的服饰,换上一袭北梁的官服,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,莫名有些感叹。
“侯爷。”晁青云端着羽觞耳杯前来,拱手道:“晁某敬侯爷一杯。”
赵舒行看向晁青云,一时间感慨万千,笑道:“青云先生,实在是没想到,兜兜转转的,最终我还是与青云先生一道共事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!”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传过来,曲陵侯梁翕之吊儿郎当的晃过来,道:“北宁侯你可不知,你之所以能归顺我们大梁,你的青云先生可是努力良多,用心良苦呢!”
梁翕之又道:“那件赵氏龙袍,还有密书,都是晁青云的主意,就连密书中的笔迹,也是晁青云模仿的!”
赵舒行有些惊讶,不过很快释然,并不生气晁青云的背叛,道:“看来青云先生为了让我归顺,的确用心良苦了,所幸……我没有辜负青云先生这番苦心。”
梁翕之惊讶的道:“你不生气么?”
赵舒行奇怪:“生气?”
梁翕之恨铁不成钢的拍手道:“是啊!晁青云他背叛与你,又是密书又是龙袍,他这么坑害你,你竟不生气?”
赵舒行笑道:“青云先生是恨我不争,故而出此下策,也正是因此,我才能彻底看清赵主的薄凉,青云先生这番苦心,不气我便是了,我怎么能狼心狗肺的,反过来怨恨青云先生呢?”
梁翕之:“……”
梁翕之一脸纠结,撇了撇嘴,似乎觉得无趣,跺脚走人。
梁翕之气冲冲的来到一旁,暗戳戳的偷窥晁青云与赵舒行谈笑风生,一个人饮闷酒,梁错走过来,大有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,道:“怎么?这佳酿怕是味道苦涩?朕的好侄儿为何闷闷不乐?”
梁翕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,不解的道:“赵舒行……他是痴子么?我真的没有骂人,他的心窍是不是有些问题,不然为何晁青云背地里如此阴险他,他竟不生气,还要感激晁青云?他的脑子,是不是被晁青云这头驴踢过?”
梁错一笑,道:“就你这德行,连赵舒行的气量都比不过,还总是与朕叫板?”
梁翕之梗着脖子道:“我怎么了?我气量怎么了?”
他说着,突然笑起来,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,指了指赵舒行的方向,道:“我倒是很想看看,陛下您的气量如何呢!”
梁错不解的回头去看,便见赵舒行和晁青云的身边,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刘非!
刘非显然也是起来敬酒的,端着羽觞耳杯,三人相谈甚欢。
梁翕之用手肘拱了拱他的胳膊,道:“陛下,那个赵舒行,往日里对太宰的态度,便十足的暗昧不明,甚至还为了太宰挡了一鞭笞,脖子都给打花了!他们以前是宿敌,而如今便不同了,成了同一战线之人,会不会……”
梁错笃定的道:“不会!”
他们正说话间,刘非与赵舒行竟同时起身,离开了燕饮大帐,来到了营地的空场上,似乎有话要单独说。
梁翕之笑道:“走走,咱们去听听,他们说甚么。”
梁翕之拉着梁错去偷听,梁错不情不愿,但并没有执拗,被梁翕之一拉就动,二人一个天子,一个侯爵,鬼鬼祟祟的靠近,侧耳倾听起来。
刘非道:“左右无人,北宁侯有甚么话,可以直说了?”
赵舒行与刘非对站着,上下仔细的打量起刘非,半响没有说话。
刘非垂头看了看自己,有些奇怪的道:“北宁侯?可是非有何不妥?”
赵舒行摇了摇头,道:“并无不妥,只是……只是我好久,都没有这般仔细的看过你了。”
赵舒行道:“你的不服之症可全好了?”
刘非道:“多谢北宁侯关心,早就好了。”
赵舒行点点头,一时没有再说话,二人便沉默了下来。
梁错皱起眉头,这个赵舒行显然是没话找话,果不其然,前面那些全都是铺垫。
赵舒行终于再次开口了,道:“咱们也许久……没有这般心平气和说话了,往日里你在我府中做门客,咱们倒是无话不谈。”
刘非眼眸微动,自己并非书中的倒贴贱受,而倒贴贱受在南赵的事情也没有细节描写,刘非并不记得,他不动声色,只是听赵舒行说话,以免暴露了自己并非原主的身份。
赵舒行似乎在回忆,幽幽的道:“当时多好啊,我一直回想起当年的场景,若不是我被赵主忌惮,你也不必被牵连,贬谪到赵河来。”
书中的倒贴贱受原本在南赵做官,是北宁侯身边的门客,但后来别贬谪到了边关,也就是赵舒行口中的赵河,最后又因着为官不仁,招致众怒,被百姓驱逐出了南赵,被迫逃亡北梁。
赵舒行道:“当时听说你被驱逐之事,我便觉得不简单,你的秉性我是知晓的,你性子虽冷淡了一些,不喜言辞,也不喜表露自己的心声,但你并非奸恶之徒,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。”
刘非心窍一动,赵舒行对倒贴贱受是有甚么特殊的滤镜不成?且这滤镜厚的堪比紫禁城的城墙拐弯,不然人人喊打的恋爱脑倒贴贱受,怎么在他眼中,竟是个“性子冷淡,不喜欢言辞”之人?
赵舒行没看出他的狐疑,微笑道:“如今我又见到了你,终于松出一口气,你还是如此一般无二,从未有改变,看来那些贬低你的言辞,果然……果然都是赵主的计谋,他从一开始,便想分裂我身边众人,是我连累了你,叫你受了苦,受了许多委屈。”
“啧啧!”梁翕之听得咋舌,道:“听听!哎呦喂,这是在诉衷肠么?”
梁错先是醋心,随后皱眉,他除了酸涩之外,竟听出了其他的端倪。赵舒行口中的刘非,仿佛圣人一般,而梁错所认识的刘非,却并非如此。
起码……
一开始并非如此。
梁错清晰的记得,“刘非”刚刚逃入大梁之时,分明人人喊打,“刘非”是用重金贿赂了当时掌权的老宰相,这才买下了一官半职,在朝廷中混日子。
后来老宰相被猎犬咬死,众人害怕胆颤,“刘非”溜须拍马,第一个站出来歌功颂德,梁错当时急需要一个拍马屁的权臣,“刘非”便是如此见风使舵的小人,因此梁错毫不犹豫的将“刘非”捧成了大梁的天官大冢宰。
不知从何时开始,刘非渐渐变了,分明样貌没有任何改变,秉性却变得天壤之别……
梁错心中狐疑,自己认识的刘非,和赵舒行所认识的刘非,当真是一个人么?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出入?
还有溜须拍马的刘非,和清冷淡漠的刘非,他们……又当真是一个人么?
难道真如刘非所解释,只是简简单单的失忆,仅此而已?
梁错总觉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,但一时又看不透彻……
“哇……”梁翕之一声惊叹,成功唤回了梁错的注意力。
梁错低声道:“喊甚么,小心被发现,偷听光彩么?”
梁翕之戳着梁错的手臂,道:“快看!快看!牵手了!”
梁错放眼看过去,就他分神的这么一会儿,赵舒行竟往前走了两步,与刘非缩短了距离,试探性的拉住了刘非的手掌。
梁错当下心窍一梗,像是被狠狠捶了一拳。
刘非被赵舒行拉住手掌,不着痕迹的后错了一步,重新拉开距离。
赵舒行眼神略微有些失落,但很快调整好,道:“你还记得,你离开赵都之时,我曾与你说过的话么?”
刘非面容平静,心中却转了两下,自己怎么可能记得。
赵舒行道:“当时我曾说,若有朝一日,再有见面之日,我便要告诉你一个秘密……”
“以前我不敢,将所有的心思藏在心窍之中,不敢与任何人袒露,生怕我的亲近,我的一举一动,会招至赵主的怀疑,给你引来不必要的祸端……如今我已然离开南赵,终于可以将这份心思告知于你……”
赵舒行深吸了一口气,郑重的凝视着刘非,道:“刘非,我赵舒行……心悦于你。”